一直到郁昌十叁岁的时候,他才因为一场急性中风,在病床上迅速地咽了气——可能是被自己看中的养子,那持续了五年的、童稚而恶毒的咒骂,给提前克进了阴曹地府。
“……你以后,可别学你那死了的爹,穷鬼一个,还当自己是大老板,玩偷情劈腿那一套……”
老人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,早已被穿得松松垮垮,无数粗手粗脚剐蹭出的细小线头,垂落在后期补填上去的破布补丁旁,显得邋遢又丑陋。
他咧着嘴,指尖夹着半截揉皱的烟头,一粒粒粗糙的老茧,长在浮现着瘢痕的衰弛皮肤间,仿佛一颗爬满结疤的瘤树。
这张喷吐着烟气、牙齿被熏得发黑发黄的嘴里,所吐出的含混不清的语句,明明满是厌恶与讽刺,却充斥着一股怪异而淫邪的兴奋,好像这桩翻来覆去、早已咀嚼过无数次的桃色轶事,有着什么神奇的魔力,即使每一个细节,都被反复地窥看,恶意地品评过,变成了烈日下一滩无甚新鲜的、肮脏的口香糖,可这点沾染了他人口水,已经过气了的污糟渣滓,对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男人来说,仍然能激起心底垂涎的欲望,让他捧着一团无甚滋味的甘蔗渣,津津有味,爱不释手、百般舔舐。
他如同一头年老体衰的秃鹫,贪婪地啄食着零星的腐肉与污黑的脏血,好似搬弄这点两性的口舌,便能充当一味壮阳的烈性春药,让裤裆里萎缩不堪的那玩意,在口沫纷飞的评判之中,变得神采奕奕、精神抖擞,重回遥远的青春时期。
“……死在别的女人肚皮上,嘿嘿!做鬼倒也风流!不过,既然你妈把你给我养了,当了我的儿子,可不能干出那等丢脸事——李鹏程,你听到没有!”
即将九岁的郁昌,仰着一张消瘦的小脸,面上显不出什么表情,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新名字。
他百般不情愿,在一双鼓胀牛眼的逼视下,伸出左手,习以为常地对准一只磨损的小竹枷,迎接走神的惩罚。
他已经学聪明了,知道木片打在肉厚的掌心,还不算很疼,所以暗暗地偏着手腕,调整弧度,巧妙地护住碰一下就疼得十指连心的骨肉关节。前天打了右手,今天就换一只,反正对方老眼昏花,记忆力衰退,也分不出那些淤痕是否新鲜,施加的力道是否足够让这小子长长记性。
这种直系血亲的性丑闻,已经在不同人的演绎之下,被灌输过太多太多次,那些尚不能理解的部分,于郁昌而言,早就变得不再新鲜。
他麻木地听着,心底照常地,涌起了一股烦躁的厌恶——无论是那张滔滔不绝的嘴,还是遍地垃圾的世界,以及眼前光线昏黄的老式房间,都无比丑陋、恶心,令人作呕。
郁昌百无聊赖地受着体罚,心思早飞到了楼上的家,想到正窝在床上,甜甜地睡着的妹妹,一时又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,好悬没憋住一个笑。
这老头果然发了脾气,要是把郁燕牵下来,让他看到最不待见的小女娃,两人的午饭估计都要泡汤了。
……不过,他们总爱提的大老板,是什么意思呢?
妈妈和大老板走了,爸爸因为不是大老板,死了还会被嘲笑——有钱人,可真坏啊!
但是,如果自己以后,也变得有钱,是不是,就能和妹妹两个人一起,走得远远的,谁都不用理,谁的脸色也不用看?
他不用被六楼罗叔叔的儿子骂小杂种,不用受隔壁曹叔叔莫名其妙的白眼,更不用向楼下这个死老头屈服,为了那口饭,像条狗一样隔叁差五地挨打,不得不暂时离开幼小的妹妹,改头换面,冠上对方臭气熏天的姓。
……这么一想,真希望全世界的人把钱留下,再手牵着手,齐刷刷地死掉好了。
小小的郁昌,在老旧的筒子楼内,神往地幻想着,脑海中所憧憬的对象,既不是奥特曼,也不是孙悟空,而像什么幼崽期的灭世魔王一般,勾勒出一幕幕黑色幽默的、恐怖又美好的未来。
——他和妹妹,会代替所有人,永远永远,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的。